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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端午贺文】江湖志•金陵城记•梁妈妈列传

一句话概括:卖粽子的屈原和点香阁掌柜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爱恨情仇



屈原在金陵城里卖了三十年粽子。他住在夫子庙侧院的厢房里,无儿无女,孤身一人,一辈子卖粽子。全金陵只有他一家卖熟粽子。煮粽子很费时间,一锅粽子得用微火煮上七八个小时,这样才煮得透,吃起来满口粽叶的清香。屈原夜里煮粽子,白天卖,睡得很少。他卖粽子的摊子就在王猛的瓜摊对面。
屈原常常摇着把破蒲扇坐在摊前看来来往往的金陵人,不知为何心里就高兴得很。
金陵城里有个点香阁。去那里面的富贵人家常常点些粽子作零嘴儿。剥开一个,用小银刀切成块儿垛放在玉盘子里,都是水莹莹亮晶晶的,很得姑娘们的欢喜。掌柜梁妈妈也因此经常出来到摊子采买,有时摊子红火抽不开人手,屈原也会亲自把大包粽子背送过去,一来二去便熟上了。当听到掌柜的声音在门口扯嗓子说话,屈原便从柜底抓出一把瓜子,唤来小二拎壶茶一并送过去,手上也不耽误正事。等把客人的粽子捆扎完,屈原拿块抹布搓搓手,便坐去了掌柜旁边。
掌柜坐在那喝茶。一块砖茶的碎末扔在里面,周围便有了些泡沫。掌柜正对着边口慢慢吹气,将泡沫聚到一边,便慢吞吞捻着红通通的指甲,用杯盖一齐将它拨走了。
“哟,你来啦。”不待屈原开口,掌柜便瞟了他一眼,道,“近来可好?”
“托您老的福!”屈原诚恳道,“金陵城现在都晓得……今儿个年成好,收的好,好糯米也多……”
“瞎。”掌柜又瞟了他一眼,重又垂下眼盯着杯盖儿,顿了好久才重新开腔。“哪有什么福哟!”
屈原诧异了,“这……掌柜您老这是……”“掌柜,掌柜。”梁妈妈叹道,“可真是个好活计。”
“什么?”  “别叫我掌柜啦。”梁妈妈说,“不成啦……老了……赶不上这些年轻人……这年头,也该换人了……”
“怎地如此?”屈原急道,“您老人家正康健着呢,怎么说这种丧气话?”
“丧气?”梁妈妈冷笑道,“实话!老朽这眼光,实在跟不上金陵的年轻人……什么蔡居诚……业绩不成……也罢,也罢!大不了中原开客栈去!”她仰头灌了一大口茶,亮亮杯底,竟好似在喝酒。
屈原愣住了。实话讲,他在金陵城里待了多少年,就看着点香阁开了多少年。那般灯红酒绿,繁华似锦的地方,都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。所以他第一次背着一大包粽子进入侧门时,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衣服,战战兢兢,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。
而三十年前的金陵城第一美人梁芸,当年的大名现在听来依旧如雷贯耳。
屈原在还是个头顶比不上成人下巴的小屁孩时,有幸见过梁芸一面。
那时正是黄昏,他灰头土脸,啃着一包剩菜里捡来的粽子。路过一棵大树时,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非常悦耳的笛声。屈原一抬头,看到一个长得比自己见过所有人都要好看的大姐姐,正坐在树上,半手挽着玉笛,低头笑吟吟看着他。
“小鬼。”大姐姐操着带点姑苏口音的官话,音调有些奇怪,却轻柔悦耳,甚是好听。“到哪里去?”
屈原还从没有跟这等人说过话。他知道这里有栋楼,楼里住的全都是仙子般漂亮的姐姐,寻常人想见她们一面,都是难于登天的。莫非他就遇上了一位?若是如此,那……也太好看了些。他找不出词儿,对着自己满身的尘土破烂的鞋子只自惭形秽起来,竟觉得自己跟她说话都是一件要命事儿,只能愣愣地盯着她发呆。
那树上的姐姐自顾自晃着腿,看他呆傻的样儿,掩住嘴吃吃笑了起来。
屈原先是闻到一股香风,然后身体一轻,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树上,刚好被那姐姐揽在怀里。他两眼瞪着,一片茫然,只觉自己的脸被人抓在手里揉来揉去。
“哟。”那大姐姐一个劲揉着他的脸,正巧搓开了他脸上的灰尘。“小鬼生得不错么。”
屈原还没经历过如此阵仗。他讷讷地说不出话来,只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,越来越烫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我是南、南门口养粽子的屈、屈、屈原!”屈原说,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话多么让人产生不解与误会,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,但最终失败了。
“名儿不错。”大姐姐说,没在意他说了什么。屈原听着她用好听的声音咬着自己的名字,不知怎么眼眶有点发热。毕竟从没有人用这么认真的腔调叫过他。“我叫梁芸。梁——芸,记住了?”
屈原点点头。
“我大概会变老。”梁芸自顾自地说。“那时我大概就不叫这个名了……不过我希望你还能记得我。”
屈原茫然地点头。
梁芸轻巧地把他放在自己旁边,替他扑了扑衣领上的灰尘,问:“听过曲儿么?”
屈原靠在树上摇摇头。他倒是以前路过那楼的时候听过一点,可是他直觉上不喜欢那些歌。看起来似乎很热闹很欢喜,但是听了一会就会叫人感到空虚。里面什么都没有。他感觉大姐姐的歌应该不是这样的。
梁芸手一伸,不知从何处摸出了玉笛。屈原只觉得,这把玉笛斜斜靠在嘴边的姿势也好看极了,就是苦于找不到什么词儿去形容。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读书少起来。
梁芸向他眨了眨眼。“开始了哦。”
突然,一种轻快的喜悦从笛中流淌出来。屈原吃了一惊。因为这和他听过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——它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声音,而是喜悦本身。喜悦在每个乐律之间活泼泼地跳动,让他想愉快地尖叫,想喊——他更专注地听下去。
喜悦什么呢?他不知道。这似乎是树叶的回音;又好像是鸟的。每一个生命都会拥有的喜悦。对于他自己,就是雪天捡到一块柴火,饥饿时拾到了一个粽子时的那种无比欢喜。如同缺了一块的自己突然被补充完整,给灵魂带来巨大的满足。
他侧头看了看,梁芸闭着眼睛。
在此之间,喜悦变得越发深沉。如果说之前那是一个人的独奏,这便是合唱。风与草木也加了进来,似乎喜悦让整片金陵城的空气开始都动荡不安。是谁在狂热地尖叫呢?
大概没有人。只是他整个——自己——全身。屈原只感觉自己被巨浪裹挟着,颠簸着冲向无穷无尽的远方。他开始害怕起来。过度的喜悦气息压住他的肩膀,扼住他的喉咙。这喜悦,滑稽的,古怪的,叛逆的——似乎特意要与世界作怪。他觉得自己要在这一片失去理智的空气中窒息了。
为什么?屈原晕头晕脑地想。大姐姐……为什么要吹这样的曲子?
突然,梁芸吹出一个颤音。接着,一切的压力都消失了,只剩下淡淡的缠绵缱绻。
屈原颤抖着摸摸自己的脸。他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。
“小鬼,你怎么了?”梁芸惊讶地看着他。“哭得这么凶?”
“我……没……”屈原呜咽着说,努力控制住声线,好跟她讲话。“大姐姐,你……能……能不能……不要再这样吹?”
梁芸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“太……太难过……”屈原忍不住流眼泪的冲动,用脏兮兮的袖子埋住脸。“你的曲子……很高兴……就是,太高兴了……会……不开心……”
梁芸吃了一惊。“小鬼,你能听出来?”
屈原闷闷地点头。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梁芸笑道,声音有些怪异。“这可真是……哈。”
“客人不喜欢听难过的曲子。”梁芸摸了摸他的头,轻声说。“我只能吹高兴的曲儿……但是我不想这样。我高兴怎样就怎样。所以我要吹这种曲。不过,还没有人能听出来。你是……头一个。我没想到……你反应这么大。抱歉。”说完,她低下头,在他脏兮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。
屈原睁大眼,吭哧吭哧地涨红了脸,“可是……你不要这样吹了好不好?吹的时候,你自己会……很想哭,很难过的。”
“好,我不吹。”梁芸轻声说,“有人听懂的时候……我就不吹了。”
屈原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但是大姐姐保证了,他还是很高兴的。

“喂!”屈原回过神,一只戴着金戒指涂着红蔻丹的手在自己面前挥舞。“想啥呢?”
屈原微笑了一下,偏偏脑袋。“一些……很久远的事情。”
梁妈妈狐疑地看着他,最后还是决定转移话题。“我已经和那新来的掌柜打过招呼,今后还会到这地儿采买……粽子不差你的。”
“多谢。”屈原诚恳地说,发自内心。
“谢啥。”梁妈妈挥挥手。“说起来……我还要谢谢你。”她不知想起了什么,脸上一时恢复了神采;只有这时才能依稀见到二十年前第一美人的影子。
空气一时沉寂下来,二人相对无话。屈原看着梁妈妈出神地拨弄着茶叶,意识到金陵城将不再有这个人——高扬的眉毛,化着浓妆的面庞,尖声尖气嚷着“哟,香帅来啦!”这让人一下进入延续了上千年青楼的传统气氛的声音——都将消失不再,而再过一段时间,就将永远地消失在人们的仅存的,善变的记忆中。就好像这个人其实从未出现过。
“别难过,小屈原。”梁妈妈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情绪。“我有笛子……听曲儿么?”
“好。”屈原低声说。
“说起来……我也有差不多十年没碰过笛子了。”梁妈妈笑道,从搭包里摸出了木盒,打开里面一层层的手绢,露出了已经被时间磨得油光水亮的玉笛。她抚摸着它。“老伙计……老伙计!”
她似乎有备而来。屈原想。可是这样让他更难过了。
梁妈妈——梁芸,闭上了眼睛。和二十年前一样,她吹出了一股颤音。
可是这笛声是平和的,宁静的。没有了戾气,轻柔的舒适与安详在空气中游走。
“你没必要这样的。”屈原突然说,“没必要这样安慰我。”
“你知道么,我真的是这样想。”梁妈妈把笛子拿离嘴唇,微笑道,“金陵城不喜欢听一个糟老太婆的曲儿,咱就去中原吹。一个客栈老板娘,她高兴怎样就怎样,爱吹什么吹什么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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